梅雪翁,清而穷,名阶利窟谁与翁作引,书林翰苑自许翁相通。
硬黄搰,拓盘鼓,雪茧习习摹尊钟。老年好古心独少,墨乌衫袖犹儿童。
自言书法即画法,虽不能画颇知其理同。邕分斯篆数投我,聊博纸上青芙蓉。
得之欣然便卷去,不待题识疾走飞秋蓬。正如意不在酒,在乎山水中,风流欲拟欧阳公。
今朝雪落号北风,冻指屈缩为蛰虫。翁来彊要图所号,趁此梅清雪淡天为容。
传神正须及此际,吹火烘砚松枝红。亦云要诗写雪空,长句扫破寒云重。
笑翁爱诗真怪事,无乃齐人知瑟工。兴来为翁放手作,珠光玉色开深冬。
图成诗就雪未霁,西湖剡曲略见依微踪。我不知翁在画、翁在诗,诗中画中亦各有此翁。
请翁请翁归去问梅雪,我诗与画谁雌雄。
天下学问,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。盖村夫俗子,其学问皆预先备办。如瀛洲十八学士,云台二十八将之类,稍差其姓名,辄掩口笑之。彼盖不知十八学士、二十八将,虽失记其姓名,实无害于学问文理,而反谓错落一人,则可耻孰甚。故道听途说,只办口头数十个名氏,便为博学才子矣。
余因想吾八越,惟馀姚风俗,后生小子,无不读书,及至二十无成,然后习为手艺。故凡百工贱业,其《性理》《纲鉴》,皆全部烂熟,偶问及一事,则人名、官爵、年号、地方枚举之,未尝少错。学问之富,真是两脚书厨,而其无益于文理考校,与彼目不识丁之人无以异也。或曰:“信如此言,则古人姓名总不必记忆矣。”余曰:“不然,姓名有不关于文理,不记不妨,如八元、八恺,厨、俊、顾、及之类是也。有关于文理者,不可不记,如四岳、三老、臧榖、徐夫人之类是也。”
昔有一僧人,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。士子高谈阔论,僧畏慑,拳足而寝。僧人听其语有破绽,乃曰:“请问相公,澹台灭明是一个人,两个人?”士子曰:“是两个人。”僧曰:“这等尧舜是一个人,两个人?”士子曰:“自然是一个人!”僧乃笑曰:“这等说起来,且待小僧伸伸脚。”余所记载,皆眼前极肤浅之事,吾辈聊且记取,但勿使僧人伸脚则亦已矣。故即命其名曰《夜航船》。
古剑陶庵老人张岱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