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·公孙龙

  公孙龙者,平原君之客也,好刑名,以白马为非白马。或谓子高曰:“此人小辨而毁大道,子盍往正诸?”子高曰:“大道之悖,天下之交往也,吾何病焉?”或曰:“虽然,子为天下故,往也。”子高适赵,与龙会平原君家。谓之曰:“仆居鲁,遂闻下风,而高先生之行也,愿受业之日久矣。然所不取于先生者,独不取先生以白马为非白马尔。诚去非白马之学,则穿请为弟子。”公孙龙曰:“先生之言悖也,龙之学,正以白马为非白马者也。今使龙去之,则龙无以教矣。今龙无以教而乃学于龙,不亦悖乎?且夫学于龙者,以智与学不逮也。今教龙去白马非白马,是失教也,失教而后师之,不可也。先生之所教龙者,似齐王之问尹文也。齐王曰:‘寡人甚好士,而齐国无士。’尹文曰:‘今有人于此,事君则忠,事亲则孝,交友则信,处乡则顺,有此四行者,可谓士乎?’王曰:‘善,是真吾所谓士者也。’尹文曰:‘王得此人,肯以为臣乎?’王曰:‘所愿不可得也。’尹文曰:‘使此人于广庭大众之中见侮而不敢斗,王将以为臣乎?’王曰:‘夫士也,见侮而不敢斗,是辱也,寡人不以为臣矣。’尹文曰:‘虽见侮而不斗,是未失所以为士也,然而王不以为臣,则乡所谓士者,乃非士乎?夫王之令,杀人者死,伤人者刑。民有畏王令,故见侮终不敢斗,是全王之法也,而王不以为臣,是罚之也。且王以不敢斗为辱,必以敢斗为荣,是王之所赏,吏之所罚也;上之所是,法之所非也。赏罚是非相与曲谬,虽十黄帝固所不能治也。’齐王无以应。且白马非白马者,乃子先君仲尼之所取也。龙闻楚王张繁弱之弓,载忘归之矢,以射蛟兕于云梦之囿。反而丧其弓,左右请求之。王曰:‘止也,楚人遗弓,楚人得之,又何求乎?’仲尼闻之曰:‘楚王仁义而未遂,亦曰人得之而已矣,何必楚乎?’若是者,仲尼异楚人于所谓人也。夫是仲尼之异楚人于所谓人,而非龙之异白马于所谓马,悖也。先生好儒术,而非仲尼之所取也。欲学而使龙去所以教,虽百龙之智,固不能当其前也。”子高莫之应。退而告人曰:“言非而博、巧而不理,此固吾所不答也。”

  异日,平原君会众宾,而延子高。平原君曰:“先生圣人之后也,不远千里来顾临之,欲去夫公孙子白马之学。今是非未分,而先生翻然欲高逝,可乎?”子高曰:“理之至精者,则自明之,岂在穿之退哉?”平原君曰:“至精之说,可得闻乎?”答曰:“其说皆取之经传,不敢以意。《春秋》记‘六鶂退飞’,‘睹之则六,察之则鶂’。鶂犹马也,六犹白也。睹之则见其白,察之则知其马,色以名别,内由外显,谓之‘白马’,名实当矣。若以丝麻,加之女功,为缁素青黄,色名虽殊,其质故一。是以《诗》有‘素丝’不曰丝素。《礼》有‘缁布’,不曰布缁。牛玄武,此类甚众。先举其色,后名其质,万物之所同,圣贤之所常也。君子之论,贵当物理,不贵繁辞。若尹文之折齐王之所言,与其法错故也。穿之所说于公孙子,高其智,悦其行也。去白马之说,智行固存,是则穿未失其所师者也。称此云云,没其理矣。是楚王之言‘楚人亡弓,楚人得之’,先君夫子探其本意,欲以示广,其实狭之,故曰‘不如亦曰人得之而已’也。是则异楚王之所谓楚,非异楚王之所谓人也,以此为喻,乃相击切矣。凡言人之者,总谓人也,亦犹言马者,总谓马也。楚自国也;白自色也。欲广其人,宜在去楚;欲正名色,不宜去白。诚察此理,则公孙之辨破矣。”平原君曰:“先生之言于理善矣。”因顾谓众宾曰:“公孙子能答此乎?”燕客史由对曰:“辞则有焉,理则否矣。”

  公孙龙又与子高汜论于平原君所,辨理至于“臧三耳”。公孙龙言臧之三耳甚辨析。子高弗应,俄而辞出。明日复见,平原君曰:“畴昔公孙之言信辨也,先生实以为何如?”答曰:“然,几能臧三耳矣。虽然,实难。仆愿得又问于君,今为臧三耳甚难而实非也,谓臧两耳甚易而实是也。不知君将从易而是者乎?亦其从难而非者乎?”平原君弗能应。明日,谓公孙龙曰:“公无复与孔子高辨事也,其人理胜于辞,公辞胜于理。辞胜于理,终必受诎。”

  李寅言曹良于平原君,欲仕之。平原君以问子高,子高曰:“不识也。”平原君曰:“良尝得见于先生矣,故敢问。”子高曰:“世人多自称上用我则国无患。夫用智莫若观其身,其身且由不免于患,国用之亦恶得无患乎?”平原君曰:“良之有患,时不明也。居家理,治可移于官。良能殖货,故欲仕之。”子高曰:“未可知也。今有人于此,身修计明而贫者,志不存也;身不修会计暗而富者,非盗,无所得之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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诚者自成也,而道自道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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